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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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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遺憾

盛億帆走後, 鐘洺拉了手剎,在車內沈默地待了一會兒。

然後發動車子,在前邊掉頭,再次駛入無邊的雪夜。

半個小時後, 他熄火下車。

雪似乎又大了一點, 漫天飄絮中, 身旁響起一道孩童稚嫩的聲音,

“哥哥, 要買花嗎?”

鐘洺低頭,看到一個半人高的小女孩挎著一籃子鮮花,寒風中小臉凍得通紅。

竹編的籃子,淡粉色的玫瑰,不知是那粉色真的太淡還是夜色過於濃厚, 如果沒有落在其上的白雪相襯, 快要讓人誤以為就是白色的了。

“我今天應該賣蘋果的,”小女孩失落地說, “不是所有的節日都需要玫瑰。”

她這話讓鐘洺很淡地笑了一下,他從大衣裏拿出錢夾,“好, 我都要了,早點回去吧。”

“真的?!你要送人嗎?我可以幫你把它們紮起來,再打個蝴蝶結, 我打得蝴蝶結很漂亮!收到的人一定會很喜歡的!”小女孩立時語氣激動地說道。

鐘洺再度彎唇,“好。”

-

方才吃披薩時,四喜被大家說得害羞, 一個勁兒喝大麥茶,打雪仗再一活動, 這會兒就有點憋不住想上廁所了。

披薩店這裏沒有衛生間,唐糖找店員問了大概位置,準備帶她出去找。

兩個人剛拐出小院兒,就在不遠處的岔路口看到了鐘洺,他手捧著一大束鮮花,正往對角的咖啡店走。

唐糖視線越過籬笆的圍欄,在咖啡廳的窗邊看到了向菀。

“那是誰呀。”四喜睜大眼睛。

“你向菀姐朋友,發小兒。”唐糖說。

“那他...他...”四喜驚異地結結巴巴。唐糖領悟,朝她遺憾地搖了搖頭。

事實上,大學他們第一次見到鐘洺後不久,八卦小分隊就對此展開了討論。

唐糖覺得這人和向菀簡直太登對了,都是安安靜靜溫溫柔柔的性子。

老麥卻表示出不認可,“向菀就有點兒悶,男的要是也這樣,這以後家裏會不會太悶了點。”

而所有的討論都系數終止在大厲冬若有所思的那一句,

“你們是不是忽略了一個前提——向菀對人家到底有沒有意思啊?

“...我怎麽覺得她看鐘洺的眼神兒,跟看我沒什麽區別。”

那時幾人已經八卦到了鐘洺就職的公司與title。無論談吐氣質還是經濟水平,都堪得上一句降維打擊。

但唐糖和老麥難得的沒有對大厲冬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殺式的橫向比較進行鄙夷與同情。

他們對此,深感讚同。

......

四喜看著消失在咖啡店側門的、形容如此英俊的鐘洺,對著她的唐糖姐發出了一聲發自肺腑的、長長的喟嘆:

“那向菀姐喜歡的那個人,得是個什麽樣兒啊?”

“不知道,你唐糖姐我也沒見過啊...”唐糖也望著那間咖啡店。

寒冷的雪夜,張口成霧。兩個女孩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半響,

“誒?咱倆出來幹嘛的來著,你還上不上廁所?”

-

外邊暗藍的夜,雪還在下,但咖啡店裏很暖和。

向菀坐在餐桌旁,面前擺著一個圓形小蛋糕,她給蛋糕插上蠟燭,用打火機點燃。

店裏放著那首節奏歡快的《Mistletoe》,適逢一曲結束,墻上的木雕壁鐘準點報時,一只布谷鳥從對開的小門裏突然“飛”了出來,發出“布谷布谷”的撞鐘聲。

向菀沒想到時間竟然剛剛好,也沒預料壁鐘有準點報時的功能,被微微嚇了一下,她擡起眸,望了那掛鐘一眼。

暖黃色的燭火暉映著她慢慢彎起的唇角。

隨後她吹滅面前的蠟燭,在短暫靜謐下來的咖啡廳裏,對著蛋糕輕輕地開口:

“生日快樂。”

鐘洺推門的手止住,準備邁入房間的步子也停了下來。

-

唐糖帶四喜去完廁所,往回走的路上,接到大厲冬的電話,說收拾一下準備回去了。

鐘洺大老遠捧著束花,甭管什麽花什麽色兒吧,她要是再猜不出來幹嘛去的她就不是唐糖了。

但大部隊準備撤了,唐糖估麽了一下時間,等快走回那個路口的時候才給向菀撥去了電話。

結果電話占線。

唐糖於是讓四喜先回去找大厲他們會合,她去咖啡店喊向菀。

快走到側門時,向菀的電話打了回來,“剛接了淩創一個電話,怎麽啦?”

“哇真不把乙方當人啊,這麽晚打。”

“沒辦法啊,”向菀笑笑,問:“是要回去了嗎?”

“對。”

咖啡店側門門口有個三級石臺階,唐糖握著電話跳上臺階,用力拉開最外邊的大門,鬼鬼地笑了一聲,“嘿嘿,你——”

她話音止住。

漫天的大雪飄著,石臺階左側的角落裏,一大束粉玫瑰幾乎已被這落雪淹沒。

-

鐘洺第二天返回伶北,被鐘鼎要求一同赴一場私人飯局。

他飛機晚點,抵達伶北已是近下午三點。

不倫不類的時間,於是午餐改成了下午茶。

四個人,鐘鼎鐘洺,關彥臨和他的女兒關情。

關彥臨多年前和鐘鼎有過生意上的來往,後來舉家遷到英國,聯系減淡。

如今闊別再見,仍以舊友相稱。

忽略掉所有老生常談的寒暄敘舊,時間已經過了三刻。

話題從鐘洺和關情念的同一所大學,轉移到關情中學時期在英國就讀過的女校。

鐘鼎在這時開口,他指指鐘洺,“這小子當年我也是想送他直接出國念的,結果他死活不樂意,要不說不定他倆早就認識了。”

“哎,那是孩子戀家。”關彥臨擺擺手,“再說人鐘洺成績好,在哪兒讀不是一樣,不像我家這位啊。”

所有人目光轉向鐘洺,他微微彎唇垂了下眼。

“你可不用謙虛啊,情情都跟我說了,你們那個怎麽說的來著,...distinction是吧?”

“爸。”關情出聲打斷。

“喲,害羞啦?”關彥臨看向自己的女兒,打趣道,“在家裏不是還問我穿哪條裙子好看呢嘛?

“本來不願意來的,結果一聽是鐘伯伯一家,忙兒就跑去找她媽媽商量穿什麽衣服好了。”

鐘鼎和關彥臨朗笑開,關情感覺臉頰發燙,她飛快看了眼始終沈默的鐘洺,“爸,你再說我下回不跟你來了。”

“真不來了?”

“爸——”關情這回拖長了聲音,帶了些不明顯的嗔怪和些許羞赧。

“哎好好好,不說啦,”關彥臨端起茶杯,卻仍是笑意不減,“喝茶喝茶。”

......

鐘洺說晚點還有工作上的事要處理,一行人沒有再續晚餐,說著諸如改天另約個好地方一類的寒暄用詞告別,相繼上了自家的車。

路上,司機開著車,鐘鼎鐘洺各自落於後座。

鐘鼎先開了口:“先不論他們夫婦感情如何,那是他們老一輩的事兒,總歸家世清白,單單看他女兒關情,還是很不錯的。”

方才攀談時,關彥臨有意無意呈現一副伉儷情深、家庭和樂之感。但個中感情如何,明眼如鐘鼎,自然看得分明。總歸是他們自家的事兒,面兒上說得過去誰也不會去點破。

但若鐘洺將來與其深交,這些事就總歸都要接觸。

至於要不要深交,決定權就在兒子自己了,鐘鼎點到為止。

鐘鼎並不希望、也不需要他的婚姻成為政治或政商聯姻的產物。這個時候,他就如許多普普通通的父親一樣,希望兒子有個疼他愛他的伴侶,一段相對幸福而純粹的親密關系。

所以鐘洺方才說他晚點還有公事要處理,他知道是借口也沒有多言。

沒等來鐘洺開口,鐘鼎偏過頭看兒子,默了默再次用尋常到近乎和藹的語氣說道:“這個關情小時候也學過跳舞,她——”

“李叔,前邊停車。”鐘洺終於開口。

鐘洺的態度有些激怒了鐘鼎,他也終於沈下聲挑明道:“我不準備插手你感情上的事,但自欺欺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個道理你應該早點明白。”

“您不是早讓我明白了麽?”

鐘鼎一頓,還未等他開口再說什麽,鐘洺已經沒什麽表情地推門下了車。

事實上,這的確不是鐘鼎第一次試圖給兒子引見。

四年前,他的做法會更偏激一些,但那時他也不過想讓兒子盡早死心罷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年明裏暗裏的思量,兒子其實一早就全都知道。

平日同僚們聊起家常,總要誇一誇他鐘鼎教子有方。

鐘洺也的確如他希望的那般長大,甚至很多方面都遠超他的期待。

可鐘鼎卻覺得維系在他們父子之間的紐帶日覆一日變得越來越淺。

鐘洺也似乎從未管他要過什麽,他希望他哪怕開口一次呢。

而直到後來他某一天無意中發現,自己某張不常用的銀行卡上其實一直在不間斷地收到兒子的轉賬,那些同僚攀談間或讚許或艷羨的聲音在鐘鼎耳中就變得極為諷刺。

他看得透官場商場上的很多人,卻是越來越看不懂自己的兒子了。

-

鐘洺大學畢業後回到伶北,沒有接手任何和鐘鼎有關的事項。

他去了一家私募基金公司,做量化投資。

他好像在逃避一些事情,又或是想擺脫一些東西,他以為這樣就能完全脫離開鐘鼎,實際卻發現根本不現實。

伶北市很大,又很小。

他如今每天見的這些人,就算與從前不盡相同,彼此之間也依然有著各種各樣千絲萬縷的聯系。

那是他逃不開、躲不掉的人情網。

就像他投資了盛億帆的公司,兜來轉去,結果盛億帆的媽媽竟然和於汐阿姨是高中同學。伶北市是真的太小了嗎。

可就算逃開了又怎樣呢?

鐘鼎的的確確早就讓他明白了,是他自己一直畫地為牢不願醒罷了。

向菀大三那一年的冬至,是鐘鼎第一次試圖給他介紹另一半。

一個和向菀七分肖似的女孩讓鐘洺一直以來維系的體面盡失,飯局結束後,他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或者說,是他單方面的爭吵。那一次,父親異常冷靜。

失態之下,他近乎極盡譏嘲地說:

“您年輕時要錢要地位,為了同僚面前所謂的面子,安排著我的人生。您問過我想要什麽嗎?我沒按您期待中的長嗎?

“怎麽老了,又想要溫情了。”

而當他聽到鐘鼎沈靜地指出,其實從年輕到現在,他一直也最為看重的就是情字時。

鐘洺簡直有一種要大笑的沖動。

事實上他的確是笑了,笑得溫和,笑得眼角有淚,他也終於平靜地問出口:

“那當年對向槿叔呢?”

但他終究沒能聽到父親的回答。

下一瞬,他看到系著沾有面粉的圍裙、等在書房門口的向菀。

“陳阿姨讓我來喊你和叔叔去吃餃子。”她笑一笑說。

直到那一刻,鐘洺終於知道為何父親要他推掉全部工作,一定要在冬至這天和他一起去赴什麽飯局了。

下樓後,他看著同樣套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的媽媽在廚房裏忙忙碌碌地把餃子撈進盤子裏,想起幾天前晚餐的飯桌上,母親開心地與父親說,菀菀說她冬至有空的。

鐘洺不知道他是怎麽讓自己把那一盤餃子平靜吃下去的。

母親讓保姆在後面院子打理了菜園。飯後,向菀和他一起去摘樹莓和小番茄。

向菀就在那個時候和他說:“你知道嗎?我其實根本不喜歡跳舞。”

鐘洺當然知道。他也知道,她後來卻癡迷一樣地投入。

“小的時候,我一直都不理解為什麽爸爸總要逼我去學我根本就不喜歡的舞蹈,每次對著鏡子被老師擺弄動作的時候,我都覺得時間過得無比漫長,就想趕緊長大。那個時候——”

向槿去世後,向菀從不曾提起過自己的父親,鐘洺也幾乎知道她為什麽忽然要和自己說這些。

鐘洺開口打斷她,“我爸讓你來的嗎?”

讓你用你的傷疤來安慰我?這一句當時鐘洺沖動之下也幾乎想要問出口。

向菀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否認什麽。

然後她側過身,一邊繼續穿梭在藤架間摘著蔬果,一邊繼續用嘮家常的稀松語氣說:

“他不是一個滿分的爸爸,可我也並非一個完美的女兒。

“他明明給了我很多的愛,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學會如何去愛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曾經覺得,如果可以交換,那我願意一生無休無止地跳下去,去換一個再見他一面的機會。

“就像你給我講過的穿上紅舞鞋的那個女孩一樣,啊...小的時候聽你講完那個故事,我就更討厭跳舞了。”後半句,向菀語氣輕快起來。

鐘洺笑不出來,他彎了彎唇。

“然後見了面,一定要先和他講一次我愛你。

“我甚至連一句我愛你都還沒和他說過。好像小的時候一直都在抱怨,他聽到的也一直都是‘爸爸真煩人啊。’之類的。

“可是事實是,我不可能一輩子都在跳舞,爸爸也不會再回來。”

向菀摘滿了一小盆的漿果,她晃了晃盆子,站起來時和鐘洺笑一笑說道:

“所以啊,錯誤與遺憾是不一樣的。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那麽多絕對的對對錯錯,就算真錯了,也還是有很多改正的機會。所以錯誤其實沒什麽。誰又沒有犯過錯呢?

“我們,就都不要再去制造更多的遺憾了吧。”

......

十二月底的伶北市是非常冷的,鐘洺站在路邊,寒風幾乎吹透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真的已經聽過太多旁觀之人的評判。

讓他在這一刻忽然想起大學裏的某節商務談判課。

那節課,年近半百的老教授用光了全部時間舉了一個又一個失敗案例無非是要論證談判時該報以何種心態——

沒有非成交不可的談判。

如果一定要求一個結果,那再多的談判技巧也無非是在拖延時間,直到把底牌全部拋出,退無可退。

而他那門課的term essay的的確確是Distinction.

道理他根本早就知道。

“這一切,已經是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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